第一百五十五章、卑鄙的最高境界

灞陵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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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斥候往来奔走,挥动军旗命令军队停止进攻,同时重新传达军令。

    不一会儿,宿迁城前热火朝天的战场形势陡然变化,攻城器械与先锋兵力自左右两翼排开原地待命,只留下中间的一个弓弩阵一字儿排开,铁盾护身,蓄势待发。

    守城士兵见到这种阵势,一时间蒙了:这不打不退,不撤不守,到底是何意?但话虽如此,对于这些疲劳过的守军来说,有片刻的时间擦汗都是好的。

    而便在这些士兵打算休息这片刻之间,新一轮的进攻又开始了。

    但这次没使用任何的攻城器械,仅仅是一批迅如流星般的箭雨。

    箭雨之上没有箭头,只是一封接一封的劝降书。而降书指向的却不是身陷绝境的镜军,而是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

    好生奇怪的道理。

    天下最滑稽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不去劝降那些训练有素的镜军,却看上一群手无寸铁的柔弱百姓,这个玩笑开的太过了,不是脑残,便是太蠢。

    守城将领李文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夏侯君晟,枉你一世英名,原来也不过尔尔!看本将如何破你不败的神话!”其他的官兵听见李文远的声音,紧接着哈哈大笑,刹时放肆的笑声连成一片,响彻整个白骨成堆的战场。

    这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将领,他与许多的江南纨绔子弟一样,早年将所有的精力埋在秦淮两岸的笙歌醉梦里,尝尽世间繁华极乐,不识人间烟火疾苦。直至快要国破家亡才知道拿起玉绡宝带的长剑,期待再有一场逢场作戏的表演,然后便回到繁华锦绣的王都,继续他们的太平盛世,处处笙歌。

    可是他们忘了,这个世间还有一个词叫“世道”,这个乱世,没有一种战争可以排练,也没有一种人生经得起玩弄。

    真正的功名,从来不在金雕玉漏的金銮殿,也不在风起云涌的朝堂,而在百姓,在那些他们连夜从“牲口棚”里拖出来替死的,现在正被绑着双手的平凡的百姓。

    夏侯君晟当然是懂得这些道理的,他在等,慢慢的等一个只有他自己才会相信的可能。五岁为储,十六岁称霸诸侯,太多的起起落落教会他一件事情:人的求生本能才是最强大的战斗力!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怕死的人,无论主动或者被动,懦弱或者勇敢。

    若在一个人生命完全绝望的时候给他一点生的希望,那么,他爆发出的潜力,当会超过你的想象。

    以夏侯君晟相信,借刀杀人这一招用在这里是不会错的,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同类,无论这些同类是帝王将相,还是平民百姓,他们都只有一个名字,叫“人”。

    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是人;人之所以卑鄙,同样因为他是人。

    所以,怕死并非懦弱,而是本性,求生并非贪婪,而是生命另外的一种潜力。

    夏侯君晟果然没有料错,他当然不会算错。

    守城的将士笑声尚未停止,愤怒的百姓已经挣扎着将他们撞翻在地。最先得到自由的百姓捡起地上的大刀割断后来者的绳索,将前来阻止的士兵砍死砍伤,后面得到自由的更多百姓又抱住那些士兵的腰杆,或者脑袋血拼,宁愿同归于尽,也不愿放弃一丝生还的可能。如此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百姓得到自由,越来越多的士兵伤亡惨重。

    对于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来说,他们只是想活命而已,这是做人最基本的要求,只是当这个最底层的要求都被他们自己养育的时代剥夺的时候,他们还能对这支军队有怎样的指望?

    反抗也好,叛变也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他们只要活下去,仅此而已。

    活下去,便能见到老婆儿女,父母双亲,可如果死了呢?死了便什么也没有了,充其量不过是一具无名的尸体,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也没有人会为他们鞠一把同情泪,辛辛苦苦供养了几十年的躯体,硬生生只为诸侯的没落结结实实当了一回垫脚石,不,不是石子,是灰尘,是随着沧桑的汉宫秦墙一块剥落的一粒微尘。

    当然,这些愤怒恐惧到极点的百姓是不会想到这些的。

    他们只想活着,活着冲下楼去打开城门,对面的侯爷就会为他们做主,放他们回家,还他们安宁。他们要的不多,金银赏赐不过梦里的奢侈,当他们从血雨腥风的噩梦里醒来,贫寒的日子还要日复一日的坚持。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这样的时代里,生命都是用捡的,还敢奢求什么赔偿?

    夏侯君晟自始至终冷冷的注视着这一切,在城楼上的百姓最需要支持也正是镜军最乱的时候发动了攻击。关于这点,几千年后的另一个时空,另一个伟大的军事天才曾经说过的话可以对此作出很好的解释:在战役实施中,只有一个时机是最适合的,能抓住这个时机的,即是天才。

    夏侯君晟抓住了这个机会,于是烈火初张照云海,赤壁楼船一扫空。

    镜军,彻彻底底的被灭了。

    没有任何悬念的被灭,人心的力量在此时表现得无比的明显。

    军容整肃的天晟军队自敞开的城门进入宿迁,两边百姓担酒执壶,夹道欢迎。夏侯君晟冷冷的看着眼前匍匐的李文远,微微勾了勾唇角蹲下身来。

    “寡人一世英名,可在将军手中损及半分?”

    李文远浑身一震,刹那间虎躯颤抖冷汗吟吟,原就匍匐低垂的头颅愈发的垂了几分。

    “其实……看似正大光明,才是卑鄙的最高境界!”夏侯君晟淡笑,轻轻的拍了拍李文远的肩膀,“可惜你永远体会不到了!”语毕站起身来,大手一挥袍袖飞扬:

    “来人,将这个草菅人命的狗官拖下去杖毙!以后若有谁再用同样的方法守城,下场形同此贼!”

    李文远匍匐的身体蓦然间沉下去,紧紧的贴着冰冷的地面再也爬不起来。

    至于以后,碧落黄泉还能不能找到那张通往天朝繁华的门票?

    没有人知道。

    他只是用自己的卑鄙成全了另一个更卑鄙的人的高尚,成全了这个时代血腥的高尚。

    “传寡人的命令下去,即日开放北仓放粮救济城外难民。另外,好好安抚此次守城遇难的无辜百姓,伤者就医,亡者安埋,另每家发放纹银十两作为补偿!”

    彼时的夏侯君晟,多少还有一份单纯的赤子情怀,即便卑鄙也还在疯狂的迷恋着高尚。

    或许这才是他的卑鄙之处。

    只是卑鄙与高尚之间谁又说得清楚呢?他也只是以高尚名义在走一条卑鄙的路而已,呵呵,这个世上,谁不是这样?

    两日后,下邳城外。

    崎岖的山道上,一辆双帷马车疾驰而来。

    宽大的马车内坐了一位年轻女子,此时粉红的帘幕被微风吹开,依稀露出年轻女子的衣着容貌来。

    女子年纪约摸二十一二,白衣胜雪,乌发如云,一双灵动过人的剪水双瞳饶有兴致的看向车窗外的山容水色,快活洒脱的表情让抑郁重重的人也会觉得人生没有什么是值得难过的。

    女子的腰间系着一条柔软的白色腰带,逶迤长裙散漫而随性的伴着女子静坐的动作铺在凳子周围,愈发的衬得白衣女子腰如纨素,身似轻云,无限的柔软飘逸。

    赶车的车夫是个易了容的年轻男子,之所以说易容,是因为他虽然头戴毡笠,身披蓑衣,且贴上胡子装成了五六十岁的农家老汉,但细心的人还是能从他细嫩的双指和颈间白皙的面皮看出他是个化了妆的翩翩少年郎。

    雨后的山路极是湿滑难走,少年在转了几个坡度比较大的弯之后开口说话道:“姑娘,过了前面这座山头是一个小镇,规模虽然不大,客栈倒有两三家,姑娘今夜要不要在此歇息?”

    白衣女子轻轻一笑,道:“随你的便好了,我对这里不是很熟悉,一切还得仰仗老伯安排!”语气轻柔,客气有礼,若是不解内情的人,当真会以为这只是一对平凡的车夫和雇主在商量着住宿的琐事。

    那化了妆的老伯应了一声“好的”,继续驱马前进,宁静的山道又恢复了初始的沉寂,只有马儿疾行的马蹄声混合着车轮撵进泥土的滚动生,联袂交响,奏成了一幅“车粼粼,马萧萧”的悲怆画面。

    不一会儿,那神情恬淡的姑娘又似乎厌倦了这样单一的悲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车夫说起话来。

    “李老伯,我一直有个问题很好奇,不知你可否为我解答?”白衣女子道,柔和的语气似乎是在和最好的朋友聊天。

    那被称作“李老伯”的农家老汉应声道:“姑娘请问,只要是在下能回答的,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白衣女子道:“你之所以设计将我引到盱眙,不就是为了控制我吗?这在广陵也可以做到,为何一定要在盱眙?”

    农家老汉道:“广陵府是夏侯侯爷此次东征的大本营,城内到处都安插着他的眼线,我们无法下手!”